所谓“侠”,通常是指急人之难、出言必信、见义勇为之人。这种人因时有劫富济贫、仗义疏财之举,故往往又可冠以“侠盗”之名。当然,侠者未必皆为盗跖zhí之徒,不过“盗亦有道”,盗贼中亦不乏有侠气之人,侠客与有侠气之盗姑且合称为“侠盗”。
侠盗在封建时代深受一般民众的欢迎,因为“一般民众在受了极端的的压迫之时,满肚子的填塞着不平与愤怒,却又因力量不足,不能反抗,于是在他们的幼稚心理上,乃悬盼着有一类‘超人’的侠客出来,来无影,去无迹的,为他们雪不平,除强暴。”不过,许多文人墨客出于愤世嫉俗、抑郁不平等原因,也喜欢借“侠盗”之酒杯,浇心中之块垒,常常以热烈赞美的笔调来描述、讴歌侠盗的事迹和为人,寄托其关于世道人心的感慨。只是由于所处时代不同,对实现生活感受相异,每代作家笔下的“侠盗”在共性之中也会表现出不尽相同的时代特点。如司马迁笔下的“侠盗”,常“赴士之厄è困”,“士穷窘而得委命”。唐传奇如《红线女》、《聂隐娘》等所写的“侠盗”,则反映了晚唐时期藩镇之间尖锐复杂的政治斗争。《水浒传》歌颂的“侠盗”,则反对贪官污吏,希图建功立业,更多地寄寓了乱世游民思相和抱负。而“三言”、“二拍”中也有不少小说涉笔“侠盗”故事。那么这些侠盗又具有哪些新的时代特点呢?作者塑造这些侠盗形象的思想动因又是什么呢?为醒目起见,先将“三言”“二拍”所写的侠盗,列一简表,示意如下:
姓 名 才能、品性 侠义行为 篇 名 书名、卷数
郭威:日逐趁赌,偷鸡盗狗,性情粗暴易怒,通晓十八般武艺;拳打抢夺市井小民赌具的李霸遇,杀死强占民女的尚衙内;史弘肇龙虎君臣会;《喻世明言》第十五卷。
李氏:妖娆美貌,禀性温柔,百能百俐,深通法术;受侠僧差遣,与杨谦之结伴,去贵州安庄县做官,制伏当地凶顽,捞足钱财而归;杨谦之客舫遇侠僧;《喻世明言》第十九卷
宋四公:慷慨仗义,劫富济贫,诡计多端;仗义济助被张员外欺负的乞丐,不仅偷盗张家财物,而且在窃取王府钱财之后,栽赃张员外;宋四公大闹禁魂张;<喻世明言》第三十六卷
赵 正:机智精明,偷盗技能非常高明;曾与宋四公赌斗技能,并与宋合谋偷盗王府三万贯钱财,报复官吏;宋四公大闹禁魂张;<喻世明言》第三十六卷
赵匡胤:专好结交天下豪杰,任侠任气,路见不平,拔刀相助;义救为强贼所掳的赵京娘,不远千里送她归乡;赵太祖千里送京娘;《警世通言》第二十一卷。
“床下义士”:是个剑侠,能飞剑取人之头。又能飞行,顷刻百里。平生专抱不平,杀天下负心之人;替李勉杀了忘恩负义、恩将仇报的县令房德及其老婆;李汧 qian公穷邸遇侠客;《醒世恒言》第三十卷
韦十一娘:是个剑侠。精通剑术;商人程元玉代她偿还饭钱,她不仅救助程商,并与程纵谈侠义之道;程元玉店肆代偿,钱十一娘云岗纵谭侠;《初刻拍案惊奇》 卷四
无名大王:常在江上打劫商船,但“誓不伤人性命”; 劫夺三生钱财,但将所劫大量苎麻赠之,使王意外得到五千两银子。乌将军一饭必酬,陈大郎三人重会《初刻拍案惊奇》卷八
乌友:满面髯须,人称其为“乌将军”。 臂力过人。轻财重义;受陈大郎一饭之恩,非但保护陈走失之妻,而且年年赠以金银财宝;乌将军一饭必酬,陈大郎三人重会《初刻拍案惊奇》卷八
邵文元:有勇有力,义气胜人。专要路见不平,拔刀相助;曾义助一个清廉的知县人京,并帮富翁从强盗手中夺回被抢的钱财;伪汉裔夺妾山中,假将军还妹江上《二刻拍案惊奇》卷二十七
“我来也”: 飞檐走壁,盗术高明,喜欢在被盗人家的墙壁上书写“我来也”三字;曾被官府捉住,买通狱卒,偷出监狱行窃,然后返监,使官府受骗,将其
无罪释放;神偷寄兴一枝梅,侠盗惯行三昧戏《二刻拍案惊奇》卷三十九
“懒龙”:身材小巧,胆气壮猛,心机灵变,度量慷慨。偷盗技能,神鬼难测。喜欢在被盗人家的墙壁上画一枝梅花;喜欢劫富济贫,曾窃取店商之米,惩戒贪婪异常的 无锡知县与吴江知县,吓唬捕吏。
表中所列的十二名侠盗,若按其身份,似可分为“帝王之侠”(如郭威、赵匡撤等)与“布衣之侠”(如宋四公、“懒龙”等)。若按其侠义行为,则大致可以分为以下三类:
第一类是“路见不平,拔刀相助”的侠客。如《明言》卷十五《史弘肇龙虎君臣会》中的郭威,虽然身染市井无赖习气,却不乏一股抱打不平的豪气和侠气。他见李霸遇强夺市井小民之“鱼”(一种用具),就顿时浑身焦躁,直把李霸遇打得血流满地。后来,又见尚衙内通占一店主之女,他更是义愤填膺,当即揪住衙内,手起刀落,将这祸害市民的恶少砍死在地。小说对此大加赞赏,说这是“欲除天下不平事,方显人间大丈夫”!《通言》卷二十一《宋太祖千里送京银》中的赵匡胤在未发迹前,也是“任侠任气,路见不平,拔刀相助”。他曾在汴京闹了御勾栏和御花园。逃到关西,又杀了董达。在黄州还杀了宋虎。及至朔州,又打死了李子英。真是一条杆棒随身带,遍扫世间不平人。他最典型的侠义之举,就是千里送京娘。当他遇到为强贼所掳的京娘时,他立即表示:“俺今日不救,更待何
人?”“救人须救彻,俺不远千里,亲自送你回去。”还说:“俺赵某一生见义必为,万夭不惧!”结果,他不仅将贼人一一扫灭,还将贼人财帛分散与市镇人家,让市民们把贼人尸首、刀等拿到官府去请赏,而自己则分文不取。市民们对此“各各感恩”。这种侠义、仁爱之举,比水浒好汉恐怕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吧!而其“坐怀不乱”、绝情禁欲之德操,也颇带有梁山遗风。当赵京娘对其感激万分,欲以身相许时,他当说道:“贤妹,非是俺胶柱鼓瑟,本为义气上千里步行相送,今日若就私情,与那两个响马何异?把从前一片真心,化为假意,惹天下豪杰们笑话。”故而小说赞其“不恋私情不畏强”,“谁及英雄赵大郎”!
至于《恒言》卷三十《李研公穷邸遇侠客》所写的“床下义士”,也一向以济困扶危、秉公除奸为己任。他曾说:“俺乃义士,平生专抱不平,要杀天下负心之人。”当县令房德恩将仇报,欲杀当年救己出狱的李勉,来央求此剑侠时,剑侠为其蛊惑,就潜入李勉床下准备下手,不料却听到了李与仆人的一番对话,了解到县令的险恶用心,所以气冲斗牛,赶回县衙,反将县令杀了。李勉感激万分,问其姓名,以图后报,他答道:“咱自来没有姓名,亦不要人酬报。顷咱从床下而来,日后如有相逢,竟以 ‘床下义士’相呼便了。”言罢,飘然而去。这种甘赴他人厄困,愤除天下恶人,丝毫不图名利的侠义行径,真让人感佩、向往不已!故作者在故事结束时即慨叹:“安得剑仙床下事,人间遍取不平人!”《二刻》卷二十七《伪汉裔夺妾山中 假将军还嫌江上》“人话”中的邵文元也是一个“义气胜人,专要路见不平,拔刀相助”的侠客,曾义助一个清廉的知县人京朝觑,并帮富翁从强盗手中夺回被抢走的钱财。富翁欲厚酬之,他说:“我怜你家横祸,故出力相助。吾岂贪私哉!”
第二类是“劫富济贫,仗义疏财”的神偷。如《明言》卷三十九《宋四公大闹禁魂张》中的宋四公,因见禁魂张员外为富不仁,欺凌一个捉篱篱的乞丐,不由义愤填膺,当即仗义济助乞丐二两银子,并在深夜潜人张员外家,盗取张家五万贯赃物,然后赶到东京,伙同赵正、侯兴等,又偷了钱大王府三万贯钱财和一条暗花盘龙羊脂玉带,并栽赃陷害张员外和缉捕使臣王道、马翰,使他们皆不得好死,以示对这些经常欺压市井细民的财主、官
吏们的严重警告。后来,包拯做了东京府尹,方使事态平息。所以小说结尾感叹说:“只因贪吝惹祸殃,引到东京盗贼狂。亏杀龙图包大尹,始知官好民自安。”又如《二刻拍案惊奇》卷三十九《神偷寄兴一枝梅 侠盗慎行三昧戏》正话中的“懒龙”,也是一个喜欢劫富济贫的侠盗。他“胆气壮猛,心机灵变,度量慷慨”,无室无家,四处漂游,“因是终日会睡,变幻不测如龙”,人皆叫他“懒龙”。他“所到之处,但得了手,就画一枝梅花在壁上”,故人们又称他“一枝梅”。“一枝梅”虽以偷窃为生,但“煞有义气”,从“不入良善与患难人家”, 而且不奸淫妇女,不坑害好人,专偷贪官污吏、铿kēng吝财主和不义巨商。偷来的东西,随手散与市井中的贫苦市民,所以他曾有一段充满侠气的表白:“吾无父母妻子可养,借这些世间余财,聊救贫人。正所谓损有余补不足,大道当然,非关吾的好义也。”小说中还写他怎样惩戒了贪婪异常的无锡知县与吴江知县,吓唬了一个纠缠他的捕吏。像这样劫富济贫、不畏权势的侠士,怎能不让市井细民钦慕、向往呢?故而市民中多有“倚草俯木、成行逐队来皈gui依他”的人,致使其“义声赫然”,不仅赛过了《水浒传》中的“鼓上蚤”时迁,而且直追疏财仗义的“及时雨”宋公明。该卷人话中的“我来也”,也是一位能够飞檐走壁,盗术极其高明的侠盗,与“懒龙”相似,他也喜欢在被盗人家的墙壁上书写“我来也”三字。即使被官府抓住,他也有本事愚弄官府,轻易脱身。小说中还介绍了吴中其他几个身怀绝技的神偷,如芦茄茄,“骨瘦如青芦枝,探丸白打最胜”;刺毛鹰,“见人辄隐伏,形如蚕,能宿梁壁上,’;白搭膊,“以素练为腰缠,角上挂大铁钩,以钩向上抛掷,遇挂,便攀缘腰缠上升,欲下亦藉钩力,梯其腰缠,翩然而落”。虽然我们并不清楚他们的所作所为,但是他们既然与“懒龙”同气相求,那么自然也会做出一些济困扶危的侠义之举。
第三类是“受人滴水之恩,便以涌泉相报”的剑侠、盗侠。如《初刻拍案惊奇》卷八《乌将军一饭必酬 陈大郎三人重会》中的乌将军仅受店主陈大郎一饭之恩,就时刻铭记在心,后来非但保护了陈大郎走失的妻子、内弟,而且还年年赠送陈大郎大量的金银财宝,使陈成了吴中巨富。他在解释其行侠动机时说:“小可不是哺啜之徒,感仁见一饭。盖因我
辈钱财轻,意气重,仁兄若非尘埃之中深知小可,一个素不相识之人,如何肯欣然款纳?所谓 士‘为知己者死’,仁兄果我知己耳!”这样情深义重的话语,让谁听了能不惊叹有加呢!《初刻》卷四 《程元玉店肆代偿钱 十一娘云冈纵谈侠》中的女侠韦十娘,也是有感于商人程元玉替她负了饭钱,又且修雅持重,所以有心报答他,于是在程元玉的仆人马匹财物被劫之后,她立即援手相救,令盗贼将劫去之物如数交还,并且殷勤治饭款待,与程畅论剑术源流、侠客责任,以及行侠权宜,还申明了她的行侠之道:神奇剑术,不得妄传,不得替恶人出力害善人,“就是报仇,也论曲直。若曲在我,也是不敢用术报得的”;“仇有几等,皆非私仇。世间有做守令虐使小民、贪其赔又害其命的;世间有做上司官张大威权、专好陷奉、 反害正直的;世间有做将帅只剥军晌、不勤武事、败坏封疆的;世间有做宰相、专害异己、使贤好倒置的;世间 有做试官私通关节、贿赂询私、黑白混淆、使不才侥幸才士屈抑的:此皆吾术所必诛者也。”这就几乎把替天行道、伸张正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,真是“双丸虽有术,一剑本无私。贤俊能精别,恩仇不浪施。何当时假腕,划尽负心儿。”从这里也可看出,作者对侠客所寄予的期望值是多么高,侠客简直成了超越人间司法的执法官和救世主。
可是这样的侠客毕竟不多,他(她)们在更大程度上恐怕乃是作者一厢情愿地幻想的产物。真正现实中的侠客,大概不会这么完美无暇,而反过来说,完美无暇的侠是否就一定可爱呢?有时似乎也不见得。如赵匡胤侠义除盗匪,千里送京娘,固然可钦可敬,但怒斥欲以身相许、报答其恩的京娘“邪心不息”,大骂欲妻之以女的京娘之父是“老匹夫”,说他污辱了自己的侠行,则未免不近人情,因为你就是要做“柳下惠”,不答应,也犯不着这样粗暴无情。所以好不容易虎口脱险的京娘,最后竟因此而羞愧自杀了。这真让现代的读者有点儿倒胃口。至于赵道姑为考验韦十一娘戒淫的定力而自编自导的一场“假强奸”,也着实让人觉得荒唐可笑。虽然作家的本意是想藉此突出男侠不近女色、女侠能守贞节的高尚德行,但这样无“性”无“情”的侠,终让人觉得不大可爱。
相比之下,那些行为带有瑕疵的侠盗,有时反倒更耐人品味。如前面所提到的侠盗宋四公,虽有惩贪除暴的侠义壮举,但其行侠手段却是问路杀人,嫁祸于人,未免有些残忍;而盗取巨额财富之后,主要还不是为了济贫,而是自家享用。然而这些行为,倒似乎更能真实地表现出江湖侠盗的某些本性,因为侠盗也是需要生存的,不可能把劫取的钱财都分给别人。《水浒传》中的晁盖、吴用等在劫取十万贯生辰纲之后,不就没有想到去救济穷人吗?只有当他们衣食丰足了,他们才会分一杯余羹给别人。又如《喻世明言》卷十九《杨谦之客舫遇侠僧》中的侠僧救人于厄,也是怀有私欲的。他见杨谦之在赴贵州安庄县去做官的途中优心忡忡,就热心地让年轻貌美的侄女李氏伴杨同去。李氏深通法术,不仅伴杨同居,免除杨异乡寂寞,而且还替杨制服当地凶顽,结交当地权贵,帮助杨捞足了财宝。后来,杨致仕归里,那个侠僧已等在岸边,与杨、李共同瓜分做官所得的巨财。至此,读者方才明白,原来侠僧。李氏行侠仗义,以色事人,竟也是一笔投资。这桩买卖实在划算,各人皆中饱私囊而散,与合伙做生意几乎没有什么区别。掩卷思之,真是饶有意味。
不过,倘若从被侠客救助之人的角度来看,那么小说对侠客的描写,实际上涂染的多是市井细民的思想意识色彩。例如,郭威、宋四公、宋太祖等仗义救助的就多是市井小民、店主或街头乞丐;被韦十一娘所救护的程元玉,则是“专一走川、陕做客贩货”的徽商;受惠于乌将军甚多的陈大郎也是开杂货店的,同卷之中,多次被劫,最后反从侠盗那里获得一笔巨财的王生则是贩卖布匹的;初《刻拍案惊奇》卷三《刘东山夸技顺城门 十八兄奇踪村酒肆》中受使盗捉弄,后来又获侠盗所赠千金银两的刘东山,则是贩牛马、开酒店的;而屡次得到 “一枝梅”救助的,也绝大多数是市井小民。这一点,就与《水浒传》所写之“侠”不太相同。《水浒》中的侠,如宋江、柴进、晁盖等,虽然仗义疏财、救助别人,但他们疏财救助的对象,往往并不是一般的商人、市民, 而是有可能与自己结成群体的游民、好汉,虽然商人、市民等也偶尔得到宋江、鲁达的一点救助,但毕竟是“偶尔”,并非“经常”。并且,在好汉们攻城掠府时,商人、市民等有时也难免遭殃。例如攻打大名府,就有一半商人、市民等成了好汉们的刀下之鬼。江州劫法场时,李逵的两把板斧也不知沾染了多少
市井小民的鲜血。而“三言”、“二拍”中的侠盗,则极少枉杀一个商人、市民,不是给他们以种种保护,使他们经商、买卖化险为夷,就是慷慨施舍,使他们获得意外的财宝,转贫为富。有的侠盗虽也讲报酬,但既然能给别人带来巨额财富,那么分财以示合作愉快,也是理所当然的,如侠僧。李氏与杨谦之共分财富时,“各人都无话说”。很显然,这样的“侠盗”,乃是商人、市民们追财逐利、希求平安与公道正义等心理愿望对象化的产物,带有较浓的市井商业气息,形象地反映了市民阶层的思想价值观念。
当然,如果从作者的角度看,那么作者为侠盗唱赞歌,也是为了宣泄对世道黑暗、不公的义愤与不满,揭批上流社会卑鄙无耻的强盗行径。如凌梦初在《初刻》卷八《乌将军一饭必酬 陈大郎三人重会》中就大发议论:
话说世人最怕的是个“强盗”二字,做个骂人恶语。不知这也只见得一边。若论起来,天下那一处没有强盔?假如有一等做官的,误国欺君,侵剥百姓,虽然它高禄厚,难道不是大盗? 有一等做公子的,倚靠着父兄势力,张牙舞爪,作害乡民,受投献,窝赃私,无所不为,百性不敢申冤,官司不敢盘问,难道不是大盗?有一等做举人、秀才的,呼朋引类,把持官府,起灭词讼,每有将良善人家拆得烟灭星散的,难道不是大盔?只论衣冠中尚且如此,何况做经纪客商、做公门人役,三百六十行中人,尽有狠心狗行,狠似强盗的人在内。
不仅如此,作者甚至还认为衣冠中人不如盗贼,如该卷卷首诗即说:“美讶衣冠多盗贼,谁知盗贼有英豪?试观当日及时雨,千古流传义气高。”言之不足,又发议论道:“世上如此之人,就是至亲切有,尚且反面无情,何况一饭之恩,一面之识?倒不如《水浒传》上说的人,每每自称好汉英雄,偏要在绿林中挣气,做出世人难到的事出来。盖为这绿林中,也有一贫无奈,借此栖身的;也有为义气上杀了人,借此躲难的;也有朝廷不明,沦落江湖,因而聚结的。虽然只是歹人多,其间仗义疏财的,到也尽有。”在故事结尾,作者再次慨叹:
“胯下曾酬一饭金,谁知巨盗有情深。世间每说奇男子,何必儒林胜绿林!”在初《刻》卷四的结尾诗中,作者也曾赞叹:“英雄从古轻一掷,盗亦有道真堪述。笑取千金偿百金,途中竟是好相识。”而在《二刻》卷二十七的卷首诗中,他又赞叹:“曾闻盗亦有道,其间多有英雄。若逢真正豪杰,偏能掉臂于中。”这些议论和赞叹,清楚地说明了作者歌颂侠盗,正是与揭批上流社会卑鄙无耻的强盗行径相表里的。所以,“三言”“二拍”中有不少小说曾以辛辣的笔调揭批了形形色色的衣冠强盗。如恒《言》卷二十九《卢太学诗酒傲公侯》中的汪知县曾挟嫌报复,将秀才卢楠折磨得死去活来,倾家荡产,不仅无事,反而升了京堂之职;《二刻》卷二十《贾廉防鹰行府碟商功父明摄江巡》中的贾廉防则“假着府里关文”,骗取儿女亲家许多金银器皿,故作者讥斥道:“众官做官却做贼”,“官人与贼不争多”。该卷人活中的武进县知县,则利用手中职权勒索富户陈定,将陈弄得家破人亡,可谓名副其实的“灭门知县”。
既然“衣冠”之中多有盗贼,而盗贼之中反多侠士,那么盗贼特别是那些侠盗就不乏可取之处,作为统治者也就需要加以甄别,使其为国家所用,如《二刻》卷三十九开首诗所说:“剧贼从未有贼智,其间妙巧亦无穷。若能收作公家用,何必疆场不立功!”该小说在写了“懒龙”劫富济贫,惩罚贪官,眶毗必报等诸多仗义之事后,又不惜再三致意:“似这等人,也算做穿箭小人中大侠了。反比那面是背非、临财苟得、见利忘义一班峨冠博带的不同。况兼这番神技,若用去偷营劫寨,为间作谍,那里不干些事业?”这种不拘一格降人才的观念,放在明末内忧外患,盗风日炽的时代环境中去看,显然也是有一定的现实意义的。总之,“三言”、“二拍”中的侠盗,既与此前文人笔下的侠盗有相同之处,又明显地着染了市民阶层的意识色彩,寄寓了作者们对于 世道人心的感慨,因而也就具有了一些新鲜的时代特征和较为独特的人格魅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