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万青:我所知道的一个知青
知青,对我来说是意义复杂、面目奇怪的一幅群像图。那个特殊的时代,那些忧伤的年轻人,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浮沉起落、苦辣酸甜,对我来说既陌生又遥远。我是通过张承志、张贤亮、王小波这些亲历者,获得了支离破碎的一些印象。由于新闻采访的机会,我曾经也知道过一个知青。
他叫王万青。2010年8月,我跟着省上组织的采访团去甘南州玛曲县,寻找这位的‚感动中国‛人物候选人。望着老人烙有高原红的清癯面庞,听着那带有浓浓上海口音的话语,不由让人联想起草原上随处可见的格桑花,有一种美丽与哀愁混合的味道。
一见到他,我就在想:从东海之滨的大上海,到西部玛曲大草原,当年风华正茂的知识青年,任岁月雕刻成了沧桑的西北老汉,这位66岁的老汉,草原‚曼巴‛(藏语‚医生‛之意),如何度过了草原上的42年?
‚当时毕业后填报志愿,我没写具体地方,只写了两行字——祖国的需要就是我的志愿,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!‛这是他的原话。我不知道这种回答是宣传部门的提前授意,还是老人的肺腑之言。我宁愿相信这是实话,在当时巨大无边的时代洪流和思想语境中,年轻人的心确实被一种热情点燃了,不论是清醒还是盲从。王小波也承认,自己在云南插
队时就有过‚全世界三分之二受苦受难人类‛的远大理想。
1968年,24岁的王万青在上海第一医学院完成了6年学业,被分配到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工作。拿到了派遣证,他还不知道甘南在哪里。‚从兰州到甘南一路大雪,汽车开了两天才到合作镇。‛王万青回忆说,当时怎么也没有料到,甘南的天气会如此寒冷,上海人穿的棉衣到这就毫无作用了,‚一路上冷得实在不行了,就跳一跳,搓搓手。‛
在许多人眼里,草原上有蓝天白云,有牛羊成群,甚至还有美丽的姑娘,是个‚罗曼蒂克‛的地方。然而,只有亲历者才知道甘南草原的另一面:高寒,缺氧,还有让人一时难以适应的饮食习惯和居住条件,以及语言不通、文化差异带来的疏离感。
到达合作镇参加劳动一段时期后,领导见王万青不适应牧区生活,打算派他到甘南条件最好的迭部农区工作。不料,这个执拗的老汉偏偏主动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去‚为群众服务‛。最后,数番辗转,王万青来到玛曲县阿万仓乡。
在阿万仓乡,许多人并不知道王万青这个名字,但只要说到大脚‚曼巴‛,牧民们就会纷纷竖起大拇指,连连称赞。
阿万仓乡距离玛曲县城50多公里,绝大多数居民是藏族牧民。60年代,这里还没有通公路,只有一片茫茫草原,通行靠骑马或徒步。到达乡中心卫生院,眼前的情景让王万青
大吃一惊:两间破旧的土坯房,最贵的医疗设备是血压计,药品奇缺,得用牦牛到县城去驮。
语言不通成为诊疗的巨大障碍。王万青只好在本子上把一些看病时常问的话用汉语音译成藏语,然后背下来,连说带比划,试着与前来看病的牧民交流。不到半个月,笨办法奏效,王万青能看病了。
‚那时候,很多病在大医院可治好,但在草原上可能就是死路一条。我们只能尽力而为。‛王万青说。
牧民加白回忆,1973年,他的舅舅阑尾炎发作被送到阿万仓卫生院。‚当时我们不懂什么叫阑尾炎,只知道是肚子疼。听大脚‘曼巴’说要动手术,都吓坏了。‛ 经耐心解释劝说,王万青成功为病人做了手术。‚这可是阿万仓历史上第一例阑尾手术!‛加白说。这次成功的手术,让牧民们记住了这个穿45码鞋的大脚‚曼巴‛。
直至1990年被调到玛曲县人民医院,整整20年间,王万青的足迹遍布阿万仓草原的每一个角落。他多次在牧民帐篷中救死扶伤:在牛粪堆上为大出血休克的产妇实施胎盘剥离术,在夏窝子(夏季放牧点)抢救患肺炎心衰的新生儿,为病人做肛瘘手术,从死神手里夺回患急性高原肺水肿牧民的生命……王万青戏称自己是全科大夫,‚什么病都得看啊!‛
‚不管走到哪,都有藏族同胞给我驱赶狗群,热情拉我到帐篷里喝酥油茶、吃羊肉,晚上怕我冻着,还给我盖上厚
厚的牛羊皮……牧民对我就像亲人一样。‛王万青动情地说。当然,也有部分人的嘲弄和不解。
2003年,王万青退休了,但他依然积极乐观,爱说爱笑,时而表现出孩子般的俏皮。当年,王万青娶了自己的‚学生‛、藏族女护士凯嫪为妻,在草原上安了家。老两口就住在玛曲县医院后面,小院里有一个很小的花园,种着些不知名的花草。走进屋里,一大间房子辟为客厅、书房、卧室,中间都只隔一门帘。书房里挂满了自己创作的画和照片,大部分内容是草原、白云、牦牛、藏族妇女、孩子。王万青指着一张照片说,上面的美丽藏族女子就是自己的妻子凯嫪,两个孩子是自己的儿子。说着,老人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。
王万青的两个儿子继承父志,先后来到父亲倾注了十几年心血的玛曲县人民医院工作。他唯一的女儿其美则嫁给了阿万仓一位牧民,留在了草原上。
当年跟王万青同来甘南的4名大学同学,后来都陆续回了上海。留下来的,只有他一个。王万青有好几次机会可以回到老家上海,他都放弃了。‚其实我一直想念上海!前些年还觉得没回去有些遗憾,如今想通了,草原就是我的家。‛王万青平静地说。
当时的知青,大部分选择了返城,有的成了,有的成了老板,有的当作家,有的当教授,有的默默无闻;而有一批人,自愿或者不自愿,留在了曾经迷茫与彷徨过的土地,
成为它的一部分。除了岁月带来的沧桑面容,王万青也戴上了一系列的‚功勋章‛:全国民族团结进步先进个人,医师奖,十大陇人骄子,复旦大学‚校长奖‛……。对这位知青的报道,无一不是从先进党员、模范医生、民族团结这些主流价值、宏大命题出发,赋予他许多的标本价值,我一直觉得,这些充满意识形态的宣传背后,肯定暗藏着一个青年难以言说的痛楚和挣扎,我们对他的了解,只是他愿意展现或者有人让他展现给众人的一个侧面,我对他的所谓知道,其实是肤浅的不知道。我一直在问,当青春燃烧成灰烬之后,这些荣誉和认可,能否作为对葱茏年华的补偿?在接收采访时,老人多次说到‚我觉得一个医生治好病人是理所应当的,没必要夸奖我、感谢我。‛这是一个老人的心里话,可能也是一位流浪在远方的游子,经历人生百味后,发出的一声叹息。